當頭棒喝啊。
例如先生說,「我們讀書人,立志總要遠大,要成為領導社會、移風易俗的大師,這纔是第一流學者!專守一隅,做的再好,也只是第二流。現在一般青年都無計劃的混日子,你們有意讀書,已是高人一等,但是氣魄不夠。例如你們兩人 (手指向樹棠和我) 現在都研究漢代,一個致力於制度,一個致力於地理,以後向下發展,以你們讀書毅力與已有的根抵,將有成就,自無問題;但結果仍只能做一個二等學者。縱然在近代算是第一流的成就,但在歷史上仍然要退居第二流。我希望你們還要擴大範圍,增加勇往邁進的氣魄!」
不要說當時的青年,我想每個時代的青年大概都有這種通病。
樹棠問:「梁任公與王靜安兩位先生如何?」先生曰:
「任公講學途徑極正確,是第一流路線,雖然未做成功,著作無永久價值,但他對於社會、國家的貢獻已不可磨滅!王先生講歷史考證,自清末迄今,無與倫比,雖然路徑是第二流,但他考證的著眼點很大,不走零碎瑣屑一途,所以他的成績不可磨滅。考證如此,也可躋於第一流了。」
方向對,七分努力就可以有九分的成就;方向錯,十二分努力才能換來九分成就呢。
我曰,我也想到,做學問基礎要打的寬廣。但我覺得大本大源的通貫之學,實非常人所可做到;我自覺天資有限,求一隅的成就,已感不易;若再奢望走第一流路線,恐怕畫虎不成反類狗!先生曰:
「這只關乎自己的氣魄及精神意志,與天資無大關係。大抵在學術上成就大的人都不是第一等天資,因為聰明人總無毅力與傻氣。你的天資雖不高,但也不很低,正可求長進!」
「譬如平地,雖覆一簣;進,吾往也!」世間多少聰明人,卻不知下苦工的重要。我呢?我的功夫下的夠深嗎?只怕差的遠了吧。
過了幾天的一個晚飯後,先生在大門外,又與我有一段閒談。先生曰:
「一個人無論讀書或做事,一開始規模就要宏大高遠,否則絕無大的成就。一個人的意志可以左右一切,倘使本來走的就是小規模的,等到達成目標後,便無勇氣。一步已成,再走第二步,便吃虧很大!」
...
「中國學術界實在差勁,學者無大野心,也無大成就,總是幾年便換一批,學問老是過時!這難道是必然的嗎?是自己功夫不深,寫的東西價值不高!求學不可太急。太急,不求利則求名,宜當緩緩為之;但太緩,又易懈怠。所以意志堅強最為要著!.... 要存心與古人相比,不可與今人相較。今人只是一時的人,古人功業學說傳至今日,已非一時之人。以古人為標準,自能高瞻遠矚,力求精進不懈!」
賓四先生一生追慕孔子,也奉行「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」的精神。但是能與歷史精英比肩的他,自然也是因為這種「與古人相較」的精神,才能產生這麼巨大的影響。我呢?我平常在跟誰相比?
惴慄無言。
[註] 引述文字出自《從師問學六十年》一文,嚴耕望著,收在《錢穆賓四先生與我》書中,台灣商務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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